吃了两个红薯,身上有了力气,我这才想到自己困在窖里已经很长时间了。原来人在饥饿时,首先需要解决的问题是填饱肚子,别的都在其次,这是一条放之四海而皆准且颠扑不破的真理,多少年后我依然深信不疑。
想到自己无法出去,见不到爸爸妈妈和姐姐,见不到老家疼爱自己的爷爷。爸爸妈妈和姐姐找不到我,还不知道着急成个什么样子呢!想到这些我又放声大哭。因为已经哭过多次哭过很长时间,我现在的哭声已经没有先前那样清亮有力,变得嘶哑无力,近似于干嚎和呜咽。
呜咽的哭声从红薯窖里传了出去,尽管低沉微弱,然而在寂静的深夜里空旷的田野上,还是能够听得清楚。
爸爸离我并不远,应该不到100米。经过大半夜奔波,他躺在红薯蔓上昏昏欲睡。
突然,爸爸一个激灵跳起身来!
哭声!一个孩子的哭声!肯定是我儿子的哭声!虽然这个哭声和平时儿子的哭声不大相同,但一定是他!村里没有别人家丢了孩子,只有我的儿子丢了!
爸爸屏气静听,想辨别出哭声来自哪个方向。偏偏在这时,我的哭声停止了。茫茫夜幕下,爸爸不知道该向哪个方向寻找。忽然,爸爸用手揪了揪自己的耳朵,又拍了拍脑门。他在验证刚才是不是出现了幻觉。因为人在极度思念亲人是会出现幻觉的。
哭声停止,是因为我哭的太累了,实在哭不出声音来了。休息了片刻,恢复了一些力气,我又继续哭起来。
夜越深地越空旷,哭声越发显得清晰。这回爸爸听得真真切切,终于相信不是幻觉而是实实在在的哭声。爸爸循着哭声朝着我这口红薯窖一步步寻来。
爸爸来到我的头顶,用手电筒往窖里一照,看见我正在红薯堆上趴着。他喊了我一声,是国青吗?
是爸爸的声音!是爸爸找我来了!我翻过身子,面朝着窖口,哽咽着说,爸爸,我、我是国、国青......说着,又哭了起来。
爸爸连忙安慰我说,儿子别哭,爸爸这就领你回家。说完,就下窖来,把我抱起来举过头顶,说,国青,你试试双手能不能够着窖口?
我伸手摸了摸,摸不到窖口。爸爸知道高度不够,就让我骑在他脖子上,双脚等在左右两个小土窝上,再次把我举起来。我高兴地说,好,这次摸到窖口了!
爸爸说,我在
我正要往出爬,忽然爸爸的手一松,我又从窖口掉了下来。原来,那两个小土窝经不住我和爸爸两个人的体重而坍塌了,爸爸站立不住跌坐在红薯堆上。爸爸跌倒了,可两只手一直向空中伸着。我掉下来时,正好被爸爸的双手托住。
红薯窖壁的泥土不太干硬,爸爸后来硬是用手指在窖壁上又挖出两个土窝,再一次登上去把我举过头顶。这一次,我的双手终于抓住了窖外地面上的杂草,艰难地爬了出来。随后,爸爸也从窖里出来。借着手电筒亮光,我发现爸爸的几个手指在滴血,显然是刚才挖土窝时弄破了皮。
我心里很难过,说,爸爸,你的手指流血了,好疼好疼。
爸爸用满是血迹的手掌摸了摸我的脑袋,长吁了一口气说,爸爸的手指不疼,是心疼。说着,又用带血的手指揉了揉眼,话音里带着明显的哭腔。
爸爸哭了。我突然想起姐姐和我说过的一句话:心里疼痛的人也会哭的。此时的我依然不懂爸爸为什么心里会疼,没有人打他,也打不到他心上,依然以为他是因为手指疼才哭的。
爸爸蹲下身子,让我趴在他脊背上,背着我向家里走去。刨过红薯的地非常松软,爸爸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走着,有几次打趔趄差一点摔倒。我感觉到,每次快摔倒时,爸爸搂着我的手就突然增加了力气。当时我不懂这是为什么,也是很多年后才明白:爸爸这样做完全是下意识的,他怕摔倒后伤及我,深深的舐犊之情让他不由自主地做出了这样的动作。
爸爸背着我,我拿着手电筒给爸爸照明,跌跌撞撞地回到了家。一进院子,我发现屋里的灯还亮着。爸爸对我说,你朝窗户上晃晃手电筒。
妈妈看见窗户上的手电光,知道是爸爸回来了,但她不知道找没有找到我,赶紧打开门出来。看到爸爸背上的我后,妈妈猛地扑了上来,从爸爸背上把我抱过去,紧紧地搂在怀里大哭起来。妈妈的哭声也是嘶哑和闷暗的。我突然明白:妈妈自打从红薯地里回来后,就一直没有断过哭声,硬生生地把嗓子哭哑了。
爸爸劝慰妈妈,孩子找到了,都好好的,你还哭啥?别哭了,深更半夜的会影响邻居睡觉的。快进屋吧。他似乎忘记自己刚刚在红薯窖边还哭了呢!
姐姐已经歪在炕上睡着了。妈妈进门拍了拍姐姐的身子。姐姐睁开眼一骨碌坐了起来,见到妈妈怀里的我,伸手死死地攥住我的两只脚,抽泣着说:“国青,你明天跟我上学去,哪里都不要去了!”
第二天,乡亲们得知我找到了,都三三两两地到我家来探望。陈进中领着陈小柱兄妹俩是最先到的,当听说我是从他家红薯窖里找到的后,陈进中脸上堆满了羞愧之色,不住声地向爸爸妈妈表示歉意,唉唉,这是怎么说的呢?孩子真要在我家红薯窖里有个三长两短,我怎么能对得住谷老师呀!
爸爸摆了摆手说,陈大哥不必过意不去,错处不在小柱小英身上。我还没顾上询问国青怎么掉进了红薯窖里,但可以肯定他是自己主动走到红薯窖那个地方的,与小柱小英无关。”
听爸爸如此一说,陈进中的脸色好看了许多,又忙不迭地向爸爸致谢,你瞅瞅你瞅瞅,谷老师到底是识文断字的国家干部,说出话来又懂表又占里(理),听着真让人心里舒坦。
这时,爸爸转过头来问我,你昨天怎么掉进了红薯窖里?
我脸一红,欲言又止。我虽然岁数小,但也觉得想去人家窖里拿红薯吃不是件光彩事,所以,张了几次嘴还是不好意思说出口。
爸爸已经看出个八九不离十,这件事一定与红薯有关,就问,你是不是想吃红薯了?
我不会撒谎也不敢撒谎,就硬着头皮点了点头,算是承认了。
我以为爸爸会狠狠批评我一顿,不料他一句话也没有说,只是深深地叹了口气。这一声叹气,让我好像突然长大了许多懂事了许多,竟然能体会出爸爸此时此刻的心情:当爸爸的无能,连儿子想吃一块红薯的愿望都不能达到,小小年纪被逼去铤而走险。倘若出个意外,后悔都来不及。
原来是这么回事!陈进中和陈小柱陈小英都睁大眼睛惊异地瞅着我,就像瞅着一位天外来客。我感到羞愧无比,低下头半天不敢抬起来。
这时,陈进中在陈小柱耳边悄悄说了几句话,陈小柱拉着妹妹跑了出去。不一会,两人各?着满满一篮子红薯走了进来。
妈妈见状,忙问陈进中,陈大哥,你、你这是要干啥呀?
陈进中说,孩子爱吃红薯,我家今年分了不少,留给孩子吃吧。
爸爸妈妈一再推辞,不能要不能要,你们家人口多,还是留着自己吃吧。
我一直低着头,但听说陈小柱兄妹俩?来了红薯,就把头抬了起来。见爸爸妈妈不愿意收下,心里很是着急:快收下吧!你们不吃给我吃呀!
我的目光一直盯着那两篮子红薯不舍得离开。这个情景让陈进中看在眼里。他用手指了指我,对爸爸说,谷老师,你们就别推辞了。你看看孩子那眼神,他早已经把两篮红薯收下了。孩子在红薯窖里呆了那么长时间,难道还挣不来两篮红薯吗?说完,将篮子放在灶台上,说自己还要去下地干活儿,就领着陈小柱陈小英急匆匆地走了。
两篮红薯足足有三十多斤,爸爸妈妈和姐姐一个都舍不得吃,全进了我的肚子。我整整吃了半个月。这半个月我肚子倒是不饿了,但嘴里直吐酸水,吃红薯把我吃伤了,落下个反酸的毛病,直到现在一块红薯都不敢吃。
为了内容连贯叙事方便,把话题往近处扯一扯。
参加工作后,我每天到单位上班,都要路过一个烤红薯的小摊。摊主从乡下来,离我老家不远,论起来是老乡。他和我年岁相仿,人很坦诚,老主动跟我打招呼。有一次,突然他对我说,老乡,你每天从我面前过,咋就不买块烤红薯吃呢?咱老家水土好,种出来的红薯质量也好,我烤的红薯又香又甜,价格也便宜,你看每天都有这么多人来买。来晚了还买不上呢!
他的红薯烤得确实不错,香甜的味道能飘出很远。乡下人进城摆个烤红薯摊不容易,我和他熟识也是老乡,买块红薯照顾照顾他的生意是份内事,可我不敢吃这东西,吃了就反酸,肚子要难受好几天。我不愿意向他解释这个原因,就摇摇头说不爱吃红薯。
摊主也挺犟,有天早上竟拦住我,抄起一块金黄色的烤红薯硬往我手里塞,说,老乡,今天你吃也得吃不吃也得吃,这块红薯就是你的了!
我躲闪不过只好把红薯接过来,交了钱,谎说在大马路边吃东西不雅观,回到办公室再慢慢品尝。摊主说那也好,你们国家干部真好,连吃块红薯都注意自身形象,说着给我一个塑料袋装烤红薯。我走进办公室随手将红薯给了那位刚入职的小姑娘李瑶瑶。李瑶瑶最爱吃烤红薯,几乎每天都要买一块吃。
第二天上班路过烤红薯摊,摊主拦住问我,我的烤红薯怎么样?
我随口说,真不错,又甜又香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