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前几章故事里,张老顺曾多次提到过雁浦村的匠人,其中一种匠人叫毛毛匠。
张祥顺告诉我说,毛毛匠是个比较笼统的称呼,还可以细分为两个分支行当:一个是做毛毡的匠人,比如雁浦村民炕上铺的大毛毡,冬天生火取暖的火盆做装粮食用的毛口袋的匠人。无论是毛毡还是毛口袋,因为所用的原料都是羊毛,所以都叫毛毛匠,但毛毡和毛口袋的制作方法却大不一样。
雁浦村的匠人们大都住在村西,毛毛匠是匠人的一种,自然也不例外。雁浦村的匠人们为什么大都住在村西呢?传说当初风水先生选村址时,看了看村里的地形,村东的山势稍平坦一些,土地肥沃,又有翠玉河和几道小溪水流过,适合耕种庄稼;而村西山势险峻,土地贫瘠,种上庄稼也长不好。风水先生掐指一算,好,上苍老天爷慈悲为怀,为了让雁浦村的百姓都有饭吃,就把会手艺的匠人的投胎转生都安排到了村西,而把以种地为生的庄稼主的投胎转生都安排在了村东。在后面的章节里还要提到篾匠,虽然也带有一个匠字,但他们不是雁浦人心目中真正的匠人。因为篾匠使用的原料出自庄稼的秸秆,而种庄稼是莲浦东部村民的主业,篾匠说到底还是庄稼主,和村西的匠人们不可同日而语。
现在回过头来再接着讲毛毛匠。雁浦村当毛毛匠的有两户人家。是兄弟俩,哥哥叫孟传祖,专做毛毡;弟弟叫孟传宝,专做毛口袋。当地方言常常把“孟”念成“冒”,所以人们就叫孟家兄弟俩大冒和二冒。他们也是外迁户。早年间,姓孟的先祖从遥远的北方大漠迁到雁浦村落脚为生,也把毛毛匠手艺带到了雁浦村。因为雁浦村一带毛毡的用量远比毛口袋大,于是人们往往把哥哥大冒孟传祖一家称为真正的毛毡之家。
从外观上看,毛毡的样子很平常,用其貌不扬来形容恰如其分,但其制作工序却比较复杂。毛毡是羊毛做的,要先从羊身上剪下羊毛来,再用弹床把羊毛弹成绒状物,最后通过加水、加热、加压使其浓缩为一块方方正正的毛毡。讲故事简单,似乎短短的一句话就把毛毡做好了,其实加水、加热、加压这个“三加”过程需要一整天时间,而且还都是力气活儿,偷不得半点懒。
做毛毡一般是在三伏天,而且气温越高越好,这样才可以使羊毛更加柔软富有弹性。所以,和看羊的营生一样,做毛毡也是个苦差事。看羊要经得住夜间的寒冷,而做毛毡要经得住白天的炎热。
因为白天羊群要上山吃草,故而剪羊毛的营生大都是在月光明亮的夜间进行。
月光如水,孟传祖和家人来到羊卧地的地方,根据用户的需要,挑选出几只个头较大的羊,将其放倒,用绳索捆住四肢,再用剪刀轻轻将羊毛剪下来,不能伤及羊的皮肉。雁浦村有句俗话,好夜晚比不上坏白天,晚上的月光再好,也不如乌云密布的白天看的清楚。
张祥顺天天晚上看羊,早就练就了一双“夜眼”,比一般村民视物清楚,所以孟传祖经常让张祥顺帮忙剪羊毛。今天下午,孟传祖就和张祥顺打过招呼,晚上的这场帮忙,你是万万躲不过去的。
张祥顺自然爽快地答应,给老朋友帮忙自是理所应当。
夜晚降临,月光融融。一百多只羊安安静静地卧在一块平坦的地面上。白色的羊,莲浦村民称之为绵羊,黑色的羊称之为山羊。羊群黑白相间,相互点缀,犹如一幅美术作品,甚是美观。
张祥顺坐在临时搭起的小窝棚里,嘴里叼着旱烟袋,眼睛端详着这幅美丽的画图,悠然自得。他在等待着大冒孟传祖一家人的到来。下午时,孟传祖告诉张祥顺说,晚上自己一家人要来剪羊毛。雁浦村有个小伙子要结婚,女方要的彩礼中包括一白一黑两领毛毡,是送给女方父母的。如果是在平时,黑灯瞎火的,孟传祖就懒得出来剪羊毛,只打发儿子姑娘们来剪羊毛就行了,但这次不行,是姑爷送给老丈人丈母娘的礼物,要求原料最好手艺最好,制作出来的毛毡质量更要最好。所以,孟传祖就亲自出马,并且请老朋友张祥顺帮忙,承诺等完成任务挣了钱请张祥顺大腕喝酒大块吃肉。
半袋烟工夫不到,地头上忽然来了四五个人,领头的人是个大高个子。月光下虽然看不清楚来人的脸面长相,但张祥顺知道肯定是大冒孟传祖来了,他是雁浦村第一大高个,足足有一米九0。于是,张祥顺连忙从窝棚里探出身子,喊了一声,大冒老弟终于来了,我已经等候你多时了。
要在以往,听到张祥顺的招呼,孟传祖就会回应一声,哎呀,不好意思,让祥顺大哥久等了!我有点事情耽搁了一会儿。
然而,让张祥顺有些意外的是,今天晚上,这个高个子孟传祖破天荒地没有说这句话,而是悄不言声地带着家人来到羊群中间,迅速放倒几只大绵羊,就急匆匆地剪起羊毛来。
张祥顺虽然感到情况有点反常,但也没有多想,觉得孟传祖可能是因为东家货要的紧,急着赶活儿没有时间和他打招呼,这也情有可原。想罢,张祥顺就从窝棚里抽出一把剪刀,也放倒一只大绵羊,“咔嚓咔嚓”地剪起羊毛来。
大约过了一个多时辰,孟传祖带来的几条毛口袋里都装满了羊毛。他和几个子女站起身来拍拍身上的碎羊毛,收拾起剪刀,准备离去。过去剪羊毛,张祥顺和孟传祖总是蹲在一起,边剪边交谈,有说有笑很是热闹。然而今天晚上,孟传祖只顾着自己忙活,自始至终没有和张祥顺说过一句话。张祥顺本想找个由头和孟传祖交谈几句话,但见他一直不开口,显然没有交谈的打算,也就不好意思张嘴了,只好闷着头剪羊毛。
直到孟传祖剪完羊毛,把毛口袋扛到肩膀上迈开腿要走时,张祥顺实在忍不住了,就问孟传祖,我说大冒老弟,什么事情把你急成这个样子呢?一晚上难道连和我说句话的时间都没有啦?
孟传祖听了,愣了一下,撤回已经迈出去的脚步,不冷不热地小声说了一句,擀毡。说完,领着家人头也不回急匆匆地走了。
擀毡?张祥顺听了也是一愣,这个名词好熟,好像在什么地方听到过。他忽然想起来了,在雁浦村西北一百多里地外的山西省雁北地界,人们就管制作毛毡就叫擀毡。张祥顺曾到山西省雁北的浑源、应县等地做过买卖,那里的人就把做毛毡叫擀毡,其实,这个擀字最形象最准确。可雁浦村自从姓孟的这个毛毡世家来了以后,从来没有用过擀毡这个叫法,多是用“做”“搞”或“弄”等。他们是毛毡世家,难道不知道这个“檊”字最形象最准确吗?
孟传祖的反常举动,特别是这种不冷不热的态度,让张祥顺长时间想不明白,就回到小窝棚里不住地“吧嗒”着抽烟琢磨这件事情:莫非是我哪件事情做得不好得罪下孟传祖了?他前思后想实在想不出在哪里得罪过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