哦,那这事就奇怪了。秀昆皱了皱眉头。
是有点奇怪,不过倒也不难查个水落石出。周言彪思忖着说。
怎么查?秀昆问。
我听见鼓声来自白龙关东山,派人去那里打问一下不就清楚了吗?周言彪说,要向敲鼓者道谢,还要请他们来赴庆功宴。
秀昆听了甚合心意,击掌赞同说,好,好,咱俩是敲锣遇到放炮的——想(响)到一个点子上了。一定要请来,他们也是抗夷的大功臣嘛!
周言彪立刻派了一名姓姚的把总去查问。过了一阵,姚把总回来禀告周言彪,敲鼓的人早就走了。又说,白龙关东山半山腰上有个小村叫龙头庄,鼓声是从那里发出来的。
龙头庄的人说,敲鼓的人没说从哪里来,打完仗就走了,不知道到了哪里。这伙人很神秘,来时静悄悄走时无声息。杨把总很失望,准备返回白龙关。刚出村口,遇到一位老太太。老太太听说姚把总来打问神秘敲鼓人的情况,就告诉他,说敲鼓人临走时,那位领头的汉子到她家里讨过水喝。
“我曾问那汉子,洋鬼子还没走,这仗还得打,到时候你们还来吗?”老太太说。
“来,一定来。俺们要给大清国军队擂鼓助威,直到把洋鬼子赶走。”汉子说。
……
听了姚把总的禀报,周言彪会心地笑了:鼓声,一定还会听到;敲鼓人,也一定能见到。
龙头庄离白龙关二里地。原来八国联军来到白龙关的那天下午,村里也忽然来了二十多个人。
起初,村民们并没有在意这伙人。大家都知道要和洋鬼子打仗了,县衙已经动员各村镇青壮年踊跃参战,龙头庄也有十多个青年人扛着铡刀镐头和铁锹到了白龙关。后来,村民们发现这伙人和他人不一样。别人参战,都手执武器,或是长枪大刀或是镢头铁锹。但这些人既无枪也无刀,而是挎着九面牛皮大鼓和镲铙之类。大家不免纷纷议论,说这鼓镲铙是乡下办红火热闹所用的玩意儿,你们拿来这个干啥?杀洋鬼子?人家手里可都是洋枪洋炮,这些只会闹些响声的玩意儿不光杀不死洋鬼子,还会把洋鬼子招惹来。洋鬼子一旦追过来,你们带着它逃命都是个累赘,保不齐就会被洋鬼子杀死。
然而,这伙人并不在乎村民们怎样议论,也不做任何解释,只是在龙头庄村口找了块平整地方,把九面大鼓一字排开架好,每个鼓手攥着两把尾部系着红色绸穗的鼓槌在大鼓前站定,和一排树桩子一样。手执镲、铙的人分别站在大鼓两边,身子绷得挺挺直,一副如临大敌的架势,全然没有乡间耍红火热闹时那种轻松愉快的表情。
这伙人中,最引人注目的是站在中间那个汉子,四十多岁年纪,高高的个头,两条胳膊特别粗壮,两只手也很大,手背上爆着青筋,像一条条蚯蚓在爬;一张古铜色的方脸盘上满是坚毅和凝重。宽阔的脑门上,横排着几道刀刻一样的皱纹。穿着一身黑色粗布裤褂,上面有好几处打着补丁。而其他人,都是一色灰色粗布衣服。
汉子面前的大鼓也与众不同。九面大鼓里,这面鼓体形最大,就好比乡下煮饭用的九号大铁锅。鼓帮紫里透着黑,油光发亮。鼓面牛皮白里透黄,又像一扇大磨盘。最显眼处还是汉子腰里的那对鼓槌,它通体紫黑,闪闪生辉,要在白天,肯定能照出人影子来,显然是长期使用摩挲所致。其个头也比其它人的鼓槌大出一倍,尾部的红色绸穗竟长达三尺有余,而别人鼓槌稠穗只有一尺左右。无论从汉子的年纪、装束、神态还是大鼓、鼓槌的形态,完全可以判断得出,他是这伙人的头儿。
有个胆大的村民凑到跟前,偷偷地问汉子,兄弟,这里马上就要打仗了,人心惶惶,你们咋还有心思来敲大鼓耍红火热闹儿?耍了红火热闹儿又有谁看?
我们不是来耍红火热闹的。汉子摇摇头说。
不耍红火热闹儿?那你们又背大鼓又搬镲铙的,究竟要干啥?
我们是来打洋鬼子的。汉子一字一顿地说。
村民听了撇撇嘴说,俗话说得好,放羊用鞭子打枣用竿子插头用簪子,你们一没枪二没刀,拿啥打洋鬼子?就凭这些鼓镲铙?有些话他没好意思说出口:你们真不愧是敲鼓的,说话办事都和牛皮沾边——吹牛!。
有的村民则向汉子建议说,看你们个个身强力壮,肯定有把子力气,来打洋鬼子吧。杀人挥刀打狗抄棍,不管干啥得有称手的家伙什儿。我们愿意借给你们镐头铁锹,快把这些鼓镲铙扔了吧!
汉子没有说话,只是淡淡地笑了笑,从腰里抽出旱烟袋,点上一锅烟,蹲在地上慢慢地抽着。
看他这副漫不经心的样子,村民们很着急很担心,规劝说,兄弟,趁还未开战,你们快走吧。我们还想逃离这个战乱的地方哩,你们咋还专往枪林弹雨里钻呢?
汉子还是不分辨,只是轻轻说了一句,猪往前拱鸡往后刨——各有各的绝招。打洋鬼子嘛,俺们自有俺们的办法。
村民们惋惜地摇摇头,实在看不出用这些鼓镲铙怎么杀洋鬼子。
汉子摸摸腰里的紫黑色鼓槌,信心满满地对村民们说,感谢乡亲们的好意。俺们打洋鬼子的招数么,到时候你们就知道了。
白龙关战斗打响后,因为清军突然袭击,打了八国联军个出其不意,占了先机,这些鼓镲铙倒也没有什么动静。这伙人蹲在地上,只管刺溜刺溜地抽旱烟,一锅接着一锅,火星在黑暗中忽闪忽闪,像星星眨眼睛。过了一会儿,汉子站起身来在一个年轻后生耳边嘀咕了一句什么。年轻后生听了,撒腿就往白龙关方向跑去。这时,只见汉子把旱烟锅在鞋底上“啪啪”磕打了两下后掖进腰里。其他人见状,也学着汉子的样子,不管烟抽没抽完,都将烟灰在鞋底上磕掉,将烟袋掖在腰里。所有人都不说一句话,目不转睛地紧紧盯着白龙关方向,好像等待一个非常重要的时刻到来。
半袋烟工夫后,年轻后生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,急切地对汉子说,叔,洋鬼子翻过劲儿来了,清军快顶不住啦!
大家一听,齐刷刷地站立了起来,用眼睛瞅着汉子。汉子“噌噌噌”几下子将袖子挽起来,随手从腰里抽出那对紫黑鼓槌,扯起嗓门大吼一声,抄家伙!他一边吼一边来到中间那面磨盘样的大鼓旁站定,不错眼珠地盯着白龙关方向,然后把两只粗壮的胳膊慢慢地抬高,抬高,再抬高,一直抬到与自己的眉棱平行时停下,随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。其他人效仿汉子的模样,站在各自的大鼓旁,挽袖口、抽鼓槌、抬高手臂——
突然,汉子将胳膊迅疾而有力地往下一压——咚咚!鼓面上立刻发出两声浑厚而响亮的鼓声!
咚咚的鼓声,就是出征的号令!
号令一下,其它八位鼓手十六只鼓槌同时落下,疾风暴雨般击打着八个鼓面,咚咚、咚咚,漆黑的夜空中骤然响起一阵铿锵有力、震撼山岳的鼓声!
鼓声,像两只力大无比的巨掌,瞬间把黑沉沉的夜幕撕成了碎片!忽然,汉子又大吼一声,风搅雪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