五月的天气冷热适中,正是大好光阴。要在往日,人们早该下地播种了。可今天,牛角台的田地里没有一个人影,全村人都在向牛角湾缓慢地行进。
牛角湾距离牛角台村三里地。牛角河在这里拐了几个弯儿,像一条弯曲的牛角,故称牛角湾。湾边是一块平地,长着茂密的树林。有水、有树、有平地,景色很美,名字也好听。对于牛角台村民来说,这是个再熟悉不过的地方。然而今天,人们似乎不认识这个地方,而且牛角湾这个名字听起来也很刺耳,是那样的陌生,那样的恐怖可憎!
牛角河的东岸沙滩上,张正田沿着河边艰难地向前走着。刚才还焦躁不安的他,这时忽然变得非常坦然、安静,步履舒缓,像个无事人一样。而且,他好像不是向着死亡一步步迈进,而是在悠闲地散步,或者是去赴宴、听戏、吃席。既然死亡无法躲过,着急也无用。落到了小鬼手里就不怕见阎王了,这就是张正田此时此刻的真实心境。
快到牛角湾时,张正田蹲下身子,双手伸进河里,捧起一捧清水放进嘴里。好甜的牛角河水啊!张正田说着,又捧起一捧喝下去,然后抬头看看天上,看看哗哗的河水,再看看后面跟上来的乡亲们,嘴里轻轻地念叨着,牛角台,分别了;乡亲们,分别了......说着,放声大哭起来。
乡亲们也跟着哭了起来。
哭声,把河水的哗哗声淹没了!
哭声,把鸟儿的鸣叫声淹没了!
……
牛角湾到了。
一个又大又深的土坑,像一只凶恶的怪兽张着血盆大口,要把张正田吞噬进去!
李少泉高叫一声,执行!
张正田艰难地走到土坑前,犹豫了一下。
背后突然伸来一双罪恶的黑手,李小泉把张正田推进了土坑里……
时间已是中午,天上的云层忽然加厚,天黑的像锅底,紧接着又下起雨来。
雨越下越大,似瓢泼、似倾盆。雨下在人们脸上,和泪水交融在一起,分不清是泪还是雨……
......
张至会讲完了,屋里响起一阵凄惨的抽泣声。
漆黑的夜色里,闻听到这惨绝人寰的暴行,我的头发皮发炸,身上起了一层层鸡皮疙瘩。
我颤抖着嗓音问,当时你在什么地方?
张至会说,那时我才八九岁,父亲把我藏在屋里,不让我出门。这件事情我是后来听村里人说的。
听村里人说的?你的父亲没有告诉你?我疑惑地问。
没有,他从来没有说过。我曾问过他,他呵斥我,不要听别人乱说。我问父亲,我爷爷死的那么惨,你为什么不愿意告诉我?害死我爷爷的李少泉为什么活得好好的?这究竟是为什么?
父亲说,你还小不懂这个,这叫运动,咱们的成份不好,不敢和运动对抗,只能老老实实不能乱说乱动。
张至会是在爷爷被害的阴影里长大的。他理解父亲的难处,他无法忍受爷爷惨死后凶手李少泉竟然多少年逍遥法外这个事实。长大后,他一次次想报仇雪恨,但却一次次受到父亲的阻拦。父亲怕他利用淘井的机会除掉李少泉,就多次阻止他报名淘井。这一次,父亲患病长期卧床,张至会觉得机会来了,报了名淘井,又利用李少泉爱占小便宜的特点,故意拒绝了其他淘井者的挑选,而最后和李少泉成为搭档。
我问张至会,十几年来,李少泉难道就没有一点忏悔之心吗?没有向你们道过歉吗?
张至会说,没有,他认为自己是在执行上级政策,是在搞运动,即便有错也不在自己。其实,父亲也是这么认为的,所以不让我找李少泉报仇。
我又问张至会,你除掉了李少泉,就没有想到自己的后果吗?杀死人是要偿命的。
张至会说,当然想到了。然而一想到爷爷的惨死,我浑身的血管就贲张起来,不除掉李少泉,我一天都活不下去。
最终,张至会没有死,只判了十年徒刑。这是因为村民们都为张至会讲情,特别是李少泉的家人和亲属也为张至会讲情,希望放他一马。他们觉得当年把人家残害成那样,而自己却多活了十几年够不错了。
李少泉的老婆说,其实丈夫后来多次忏悔过,说对不起张家,但迫于某种原因,他无法也不敢向张家道歉。
后来就把村南这口井填了,全村人都到村北这口井打水吃。
我每次打水来到井边时,总情不自禁地想到张秋风李连锁和张至会李少泉。有一次,我趴在井口死死地盯着井内,好像看到了这些人的影子。盯着盯着,眼睛忽然一迷瞪,大脑一片空白,竟然头朝下“扑通”一声栽到了井里。还好,我水性不错,挣扎了几下,终于露出了水面,但怎么出来却成了问题,由于井壁是石头砌筑的,长期泡在水里见不到太阳,长了厚厚的苔癣,光滑得很,脚蹬不上去。一个小时后,有个人来挑水,发现井里泡着个人,才把我拽了上来。
我始终对张至会说的那段历史耿耿于怀。长大后,我在县志上查到一段文字,说在“五月复查”中全县非正常死亡者达到三百多人。张正田自然也是非正常死亡。我的心里在滴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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