时节刚过小暑,南陵原便已被雾蒙蒙的热气所笼罩了。
即便到了星辰漫天的戌时,光影颤动的暗河边仍旧如坐深甑遭蒸饮,稍微小许动弹,便纱衣湿透。
舞女在游船里慵懒凭栏,酒客大醉后的高谈阔论,还有几个嬉闹的纨绔子弟急着把彼此推入河中,笑骂不断,极乐而又堕落。
然而任何地方都有与热闹无缘的人,怀抱着芙蓉糕的乞丐阿古就是其中一个。
潮热使得大家对刺鼻的气味更加敏感,他所过之处,难免引来毫无怜悯的抱怨。
“哎呀,脏死了,小要饭的怎么到这里来了?”
“快走快走,小心染上瘟病。”
“看什么!还不快滚,别打扰了本大爷赏荷的雅兴!”
……
虽然阿古才十二三岁,但这些冷言冷语是自懂事后就听到耳朵生茧的,自然不会多加在意。
他一路上点头哈腰着道着歉,悄步拐入河边的陋巷。
周身的光顷刻暗了下去,心也跟着平静起来。
正如画卷要用影来表现强光,再繁华的城镇也都有些肮脏混乱的角落。
夜锦河边是那些名流商贾的乐园,这颓垣断壁便是蝼蚁的藏身地。
石路滑腻漆黑,阿古却踩着愉快的步子越走越快。
不知是不是巷角那个残破的灯笼也熄灭的关系,他原本热到发烫的皮肤竟渐渐凉了下去,空气中也弥漫起比往日更加明显的腥臭,令人不禁怀疑有偷懒的小贩将死鱼死虾倒在了附近。
阿古忍不住抽抽鼻子,终于远看到亲人藏身的简棚,立刻飞跑了几步,喊道:“爷,我给你带了吃的回来!”
然而总是露着脸皱巴巴的笑容迎接他的老头却没有出现在门口。
“睡了吗?今天金银岛的秦阿婆发喜茶,我趁乱领了两块芙蓉糕她也不嫌,这糕香的哟——”阿古正像他这个年纪的孩子,面都没见着就叽喳个不停,然而所有尚未倾吐的话,都随着他踏进简棚的刹那戛然而止,再没机会说了。
吧嗒、吧嗒……
这声音像是个肥头大耳的胖子咀嚼滑腻的鱿鱼,又像是没牙的老太婆舔食着粘稠的粥饭。
总而言之都很恶心。
然而阿古遭遇的事实,更要令人作呕的多。
他瞪大了眼睛,满脸惊愕而恐惧地望着平时和爷爷窝身的草席,半个字都吐不出来。
草席还在,爷爷也仍躺在那里。
可怕的不是草席,当然也不是爷爷。
而是半蹲在爷爷面前、约有十尺高的诡异的巨大黑影。
……那是个人吗?
不,哪有人会这么庞大!
它那说不上像四肢的东西,扭曲、纤细,暗而模糊,散发着从刚才就分外明显的腥臭,根本就是不该存在于世间的恶相!
除了腥臭,同时弥漫开来的还有铁锈般的味道。
阿古像被冻住的目光慢慢地移到被月光照亮的泥地上,隐约看到深红的血。
芙蓉糕在他双手垂下的刹那滚落下去,滚到了黑影的脚边,致使它停止了汁液四溅的吮咬,飘着黑雾的“手臂”伸近,已可见的速度长出了五个长短不一、极其尖利的“手指”,将糕点缓慢拾起。
“爷……爷爷……”阿古终于发出声音,却因被气泪阻住而显得嘶哑。
因为他看到自己唯一的亲人已经胸腹大开,像堆烂肉般死在了角落。
这种时候,无论发生什么都该冲上去吧?
但阿古不敢,双腿简直像被钢钉钉在地上,快要抖成筛子却半步都迈不出去。
“咕……”黑影仿佛打了个嗝,深夜中的血气更重几分。
阿古瞬间意识到什么,抖得越发厉害。
黑影像个傀儡般飘乎乎地回头,竟然露着张长满灰毛的巨脸,双目黑洞洞的,嘴如被刀子切开般横到颊侧,裂开欲笑般,亮出了粘着红色口水的两排尖牙。
——
求生是所有生灵的本能,阿古在黑影扑过来的刹那扭头便逃。
这曲曲折折的狭窄废巷已然无法再熟悉,随手用力拨倒的霉木和破废摆设也是良好的挡路之物。
无奈那黑影不仅行动迅捷,而且力大无穷,始终死死地追在后面,所遇的障碍全被它粗鲁地撞开,根本毫无用处。
阿古这辈子从来没有如此拼命的迈动过双腿,虽已然意识到这东西是什么,却根本没有心情细细琢磨,满脑子都是跑快点、再跑快点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