容鸩对幼时的记忆并不深刻,冷宫中蹉跎岁月寥寥,若不是后来萧国宴请,恐是这皇宫之中,皆是忘却了冷宫中还有一个亡国奴生下的贱种。
他的生母听闻生前也是备受疼爱的小公主,只可惜灾年不断,亡了母国的百年根基。
萧国趁着这个机会,率着百万大军逼近国都,他们手持利刃,虎视眈眈地盯着皇城之中。
国君守在城门外,持剑自刎,乞求以一人之身换取百姓的平安。
他的生母早已换上了公主礼裳,登上城墙想要以身殉国。
小公主的美貌早已显赫于世间,萧国老皇帝又怎会轻易放过这个倾国倾城的美人,以百姓的性命逼胁,让她入了萧国的皇宫作妓。
后来他的生母不堪其辱,竟是在那乐坊里疯魔了过去,老皇帝也玩腻了,看着小公主满脸脏污,口出疯言,更是厌恶万分,直接把她扔进冷宫中自生自灭。
容鸩并不清楚在冷宫里的那段日子里她是如何度过的,只知道在容鸩出生的时候,这个已经疯了的小公主恢复了片刻神志,她试图把尚为婴孩的容鸩活活溺死于御花园的荷池中,所幸被路过的宫人拦下。
老皇帝总算想起,在冷宫之中还有个被玩厌了的亡国奴,在朝臣的谏言下,他以一杯毒酒赐去了容鸩生母的命。
又怀以玩弄嘲讽之心,赏给他鸩之一字。
他本该一同死于冷宫之中,是一个眼瞎的老嬷嬷悲悯于他,偷摸把他抚养到七岁后因疾去世。
亲情于他而言,本就是催命的东西。
他的生母,想要他死,他的父皇,又对他凌辱践踏。
杀那个老皇帝时,旧臣的笔锋凌厉,痛斥他不守孝道,篡权谋逆。
娇娇儿不一样……
她的家人很爱她。
主系统的波光还在空间中闪烁着,进度极其缓慢,底下的时间提醒告诉她现在所剩的也不过三个月的时间。
她的手无意识地交叠着,指尖泛白,直到掌心里轻微的刺痛与血痕传来时,她才回过神来。
心中的酸楚疼痛难忍,洛娇娇难以呼吸,她靠在容鸩的身侧,一分一秒都是那般煎熬。
不多时,却听容鸩低缓的声音轻声应道:
“这里的一切,皆不能与你相抵。”
蒲柳之姿,哪敢乞求明月垂怜相照?
依着那老皇帝临终唾骂,他不过是一个野畜,亡国贱奴所生下的杂种,千百年后,后人会践踏在他的荒坟上唾骂,挖出他的尸骨鞭挞。
这一切,他都认。
甚至他稍有庆幸,能在这卑劣一生中,偶得这一场浮华梦境。
“容鸩,我努力过……”心虚之下,她连说话的底气都没有,恩德值碎裂的玉块还平静地躺在空间中。
泪意从眼角滑落,她无声哽咽着。
她真的,真的想要和他在一起。
她努力了很久,她拼了命地想要争取这最后的机会。
可是,天不怜她。
容鸩吻去了她的泪意,轻柔地哄道:
“是贱奴福薄,无缘消受。”
他本就不该以这卑贱的身子,亵渎她。
相思无解,惟有消陨,他吻住洛娇娇的红唇,很轻很轻。
如鸿毛飘落,转瞬即逝,她最后听到容鸩淡笑一声,话语间是不可追回的决绝:
“洛娇娇,你我两清了。”
梨花帐下有二三宫女挽着藤篮,小心翼翼地采集着枝桠上新翘尖的梨花,莺儿率着新入凤梧宫的奴仆们端着膳食去给皇后娘娘送午膳。
她走过梨花帐下时,恰一阵清风拂过,不远处的池畔还有未扫净的残雪,冬风绵寒,纱帐上精巧的小铃铛发出清脆悦耳的响声。
莺儿看着她们采好的梨花,细细叮嘱道:
“濯洗时切记要把沾上的灰尘淘洗干净,这些梨花是娘娘预备酿酒的,千万不可有任何闪失。”
宫女低声应下,忽然间,有一道惊奇的声音从花树旁传来:
“莺姑姑,您看,这儿怎会有一枚平安符?”
莺儿走了过去,果然有一枚平安符静静地悬挂于枝桠上,金缕玉织的平安符上画着奇怪的纹路,它大概挂了很久,上面还有初霜的痕迹以及被冬雪浸湿的凉意。
有人认出来这枚平安符的出处,不由得出声惊叹:
“这是清垣寺的符。”
莺儿大着胆子,把那枚平安符小心摘下来,里面没有太多的东西,她捏了一下,只能感受到有几块异常坚硬的东西。
清垣寺的声名早已在京城内传开来,那三千石阶须要诚心叩拜,才方能进寺祈愿。
饶是它名声再盛,整个萧国能够完成那叩首之礼的人更是少之又少,坊间甚至有人对此嗤之以鼻。
民间的求神大多都怀有私心,怎会有那诚心之人,即使冒着头破血流的风险,也要叩拜那三千石阶,只为了一个没有结果的祈愿。
后面有宫女不由得轻叹:“难怪到了冬雪之际,殿内的春花不曾衰败半分。
有着娘娘的凤气在这儿,外加上清垣寺的庇佑,便是那天神降凡,也得缚于凤梧宫中。”
莺儿听到这句话后,皱了皱眉,她训斥了那多嘴的宫女,目光再次望向开得正盛的梨花。
她看得出神,却也忘了要做的事情,直至后面一众声音恭敬行礼:
“参见皇后娘娘。”
莺儿被吓了一跳,忙跪在地上俯身行礼,手里的平安符无意间掉落在地上,她胆战心惊地看着那枚平安符,声音不免添了些惧意:
“奴……奴婢拜见皇后娘娘。”
皇后娘娘良善是宫内人尽皆知的事情,不过在后宫中,她赏罚分明,掌管内政之事,该有的凤仪威信,她半分不曾舍去。
这次是自己犯错在先,饶是素日里再怎么同皇后娘娘打趣,这时候她还是有些畏惧的。
绫罗小靴珠玉镶嵌,洛娇娇轻颔首示意她们平身,她俯下身,从地面上捡起那枚平安符上下打量了一番。
“娘娘,这是今晨芳儿采花时无意间发现的,似是清垣寺的物作。”
洛娇娇也曾听闻过清垣寺的声名,平安符冰凉,不知在这梨花帐下吹了多少风雪,她好奇地掂量着这枚突然出现的平安符,饶有兴趣地想要拆开看看里面硌手的东西到底是什么。
她玩的尽兴,只觉身上蓦然一沉,不知何时,容鸩已经下了早朝,他的帝冠尚未摘下,承乾殿内的熏香清幽,压过了梨花香气。
容鸩从宫女的手中接过那件鹅黄色裘衣给她披上,洛娇娇有些不愿,娇嗔地想要把那件裘衣脱下:
“今日阳光难得这样好,又不曾吹过什么寒风,就不必添什么御寒的衣物了。”
莺儿大着胆子从俯身行礼的奴仆中抬起头来悄然看了一眼。
少年帝后有勇有谋,在朝政之上,他们以民为本,国库富裕,兵力强大,论这世间竟找不出来现在配与萧国作敌的国家。
后来史官的丹朱笔下为那早逝的帝后描绘了太多神秘的色彩,史书厚重的笔墨描写为后人留下了无限遐想,都以各自的猜想来揣测着这对伉俪情深的夫妻是怎样励精图治,勤政爱民。
已迈入耄耋之年的莺儿颤颤巍巍地躺在藤椅上时,还能依稀记起这一幕。
在朝政上冷毅持重,杀伐果断的帝王在皇后面前却垂眸不语,薄唇轻轻抿着,手里还握着皇后方才嫌弃的鹅黄色裘衣。
在皇后还对着那枚平安符感兴趣的时候,陛下又趁着皇后还未察觉时,再次把裘衣披在她的身上,梨花树雪白如荧,陛下亲昵地将娘娘拥入怀中,枕在娘娘的肩上,有意无意地吻过她的耳侧与脸颊。
苍老的身躯已经不再有任何力气了,莺儿那时最后想着,那样的画面,恐是只有她一人胆敢相见,也只有她一人,再也不会忘怀。
平安符的样式实在太过复杂,她解了好久都没能把它给拆开来,就在她耐心快要消失的时候,容鸩猝不及防地在自己耳畔落下一句:
“舍利子。”
洛娇娇以为自己听错了,又听容鸩不紧不慢地继续同自己讲道:
“三月前,慧智大师于清垣寺中圆寂,留下了这几颗舍利子。”
等会……舍利子?
她要是记得没错,这个东西……
洛娇娇瞬间寂静下来,她僵硬地握着那块平安符,她皮笑肉不笑地盯着平安符,刹那间她连说话的勇气都没有了。
这玩意儿,丢也不是,留着的话她是真的害怕。
容鸩瞧出了她的几分不对,似有惋惜般含着笑意轻轻问道:
“娇娇儿可是不喜?”
她能喜欢这玩意儿才有鬼。
洛娇娇实在生不出萧箐那种以头盖骨浸酒的恶趣味,虽说这舍利子同别的不一样,可怎么说,洛娇娇心里还是有点膈应。
从那以后,洛娇娇再也没有了像现在这般天真的好奇心,尤其是容鸩亲自送过来的东西,她都得斟酌良久才敢打开。
系统的进度愈来愈快,她的身子也逐渐开始有了落败的征兆,从前洛娇娇并不常待在宫中,大部分时间还是待在宫外帮着百姓义诊。
她医术精湛,又善于交际,在京城之中,洛娇娇备受百姓的爱戴,甚至偶尔间外出游玩,路过的百姓总会笑呵呵地问上一句,随后便会奉上一些吃食,确确实实让她体验了一次掷果盈车的感觉。
除了平日里的义诊外,她也会去打听朝堂上有哪些清官家境贫寒,她也会携着粮面金银,纡尊降贵去那人府中探望。
久而久之,朝廷之上为她这般温善的皇后提了不少赞扬,而坊间的歌谣也在称颂她的德行举止。
这一次的系统进度与先前不同,洛娇娇已经感受不到什么疼痛,只不过是同以前相比,自己越发嗜睡,有时朦胧间过去,才恍觉又是一日的消逝。
那些太医来诊脉时也瞧不出什么异样,可她身体的消瘦却是有目共睹的,莺儿在一边忍着泪意,洛娇娇并没有说什么,只是随手抓了点金豆子作赏,并轻声嘱咐他们:
“往后的日子里,倘若没有凤梧宫的懿旨,无论是谁来宣你们为本宫诊病,都切莫再来。”
太医有些惶恐,连忙跪在地上:
“皇后娘娘凤气缠身,定然会安然无恙的。”
洛娇娇太过清楚现在自己身体的变化,她没有说话,只是示意莺儿去将凤章拿来,起笔拟旨,后小心地交予那太医院掌司:
“日后倘若有人借本宫之事去太医院寻衅滋事,大可拿出这道懿旨。”
容鸩清楚她的身体变化,但洛娇娇还是有些担心她去世后,容鸩责怪于太医院,索性提前拟好懿旨,好护他们一命。
殿外有下人来报:
“太常寺少卿求见皇后娘娘!”
莺儿抹着眼泪,此事她也不顾身份尊卑,低头埋怨:
“他们只顾着自身安危,难道就不知娘娘凤体有恙吗?
如此劳累折磨,娘娘怎么受得住啊。”
殿内熏着艾草,浓重的气味惹人昏昏欲睡,很奇怪,明明外面阳光盛然,她却总感觉这里很暗很暗。
她到处寻不着出路,只好命身旁的莺儿掌灯,才能够看得清楚周围的一切。
莺儿咬着唇拼命不让自己哭出来,两行清泪直流,沾湿了她的绣花前襟,宫灯轻颤,带着哭腔的声音哀求:
“娘娘,太医说过,您要静养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