面对钱正平的哀求, 楚云梨心头的郁气散了大半,她脸上一片平静,没有因为他的哀求而有丝毫动容。
“我帮不了你, 我们夫妻都分开那么多年了, 期间那么多的恩恩怨怨。我又这么忙, 没空跟你和解, 还有儿媳妇就要进门……当初你不管我们母子,如今却想让儿媳妇叫你爹, 哪儿这么好的事?种什么因得什么果, 你对侄子那么好, 让侄子孝敬你, 再合适不过。”
钱正金很紧张,听到这话,暗自松了口气。
凭良心说,一家子这几天对钱正平很不好。那个愿意照顾钱正平的随从,在搬过来的第二天就被儿子给卖掉了。
接下来这些日子,他们请了一个短工, 是个中年男人, 每天中午过来一个时辰给他换掉身下的脏衣和被褥,然后把换下来的东西带走。
本来是想让那个短工把衣裳洗了的,可是他们都不愿意碰钱正平,一天就换一次,那衣裳能臭死半个院子的人。短工也不是什么都愿意干的,干也行, 让他们加钱。
钱大元又想着最近天气不好,被褥洗了不好干,买个十套八套都不一定够, 便想了个懒办法,那就是买最便宜的被褥和衣衫,用完了让短工带走扔掉。
方便是方便了,因为黑色料子最便宜。于是钱正平穿的躺的都是黑漆漆的东西,摸上去都喇手……他们事前也不知道周幺娘会来,也没提前换上好的。
此时一家人只希望周幺娘心大一点,注意不到这些细节。
事实上,楚云梨看见了。
她只是懒得管。
钱正平和周幺娘和离之后,因为城里的柳氏,他对母子二人就和陌生人一样……当然了,钱正金一家子和周幺娘交好,说不定是得了他的授意。但周幺娘此人是个倔强的,压根不愿意太麻烦人家。
她有事情,宁愿去请其他的人帮忙,也不愿意劳动钱家,除非实在是找不到人。
钱正金一家子放松,钱正平着急起来:“不不不……求你了……”
楚云梨起身:“你们好好照顾他,我家里很忙,明天新媳妇就要进门。为了筹备婚事,我生意上已经积攒了许多活儿,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大概都没空过来,你们上心一些。”
她缓步往外走。
钱正平急得不行:“幺娘,带我走,过去是我对不起你,我不想是让儿媳妇伺候,就是……”
楚云梨头也不回。
看着她背影,钱正平心中一片绝望。
他忽然想起一件事,当初自己说走就走,周幺娘那时候的心境是不是跟自己一样?
如果她没有那么恨,早就原谅他了才对。
钱正平狠狠瞪着门口,希望奇迹出现,奈何他脖子都酸了,也没听见关上的院子门重新打开。他闭上眼,心知自己多半是迈不过这个坎了。
他住的地方黑漆漆的,屋子里味道不好,身上的衣衫和被褥那么粗糙,这些东西这么明显……有眼睛的人都看得见,周幺娘能把生意做得那么大,并不是个马大哈,她看见了却当做没看见,不提醒钱大元就算了,甚至还主动说不会再过来。
对他这样不重视,钱大元之后更会变本加厉。
钱大元身上的伤还没好,只是勉强能够站着而已,听到大门关上,他想到什么,飞快追了出去,因为跑得太快,扯着了身上的伤,走路时一瘸一拐。他顾不得身上的疼痛,以一股一往无前的架势扑到门前,刚好看到准备离开的马车。
“伯母!”
楚云梨掀开帘子:“你下次再这么喊我,我是不应的。”
钱大元秒懂,立即改口:“周东家,大伯住在我这里没问题,可是我手头没有多少银子,他的花销很大,您不拿银子,我怕是照顾不好……”
楚云梨似笑非笑:“大元,我吃过苦,没有来城里之前,我全部的存银都没有一百两,一百两银子能做多少事,我比你清楚,别拿这种话来糊弄我。再说,那个是你大伯,你不该伺候么?退一步讲,他对我们母子那么凉薄,最后的日子过成什么样,与我有何关系?”
话音落下的同时,帘子也落下。
钱大元心知拿不到银子,却还是想和周家母子结个善缘,立即道:“周东家,我明白有多少的银子办多少事的道理,大伯放在我这里,你尽管放心!”
楚云梨的马车已经离开了。
今日的周府很忙,府里的人不够,楚云梨又添了一百多人,她对这门婚事表示了十足的重视,整个府里处处挂满了红绸,菜色也是精心准备,酒楼里的大厨只剩下一个,其他的全部叫到了府里帮忙。
当日夜里,周府灯火通明。
周大明睡不着,看到母亲大晚上还在到处转悠查缺补漏,生怕哪里不妥当,他忽然就生出了几分歉疚来。
“娘,儿子不孝。”
楚云梨有些意外:“这话从何说起?你已经很好了,娘特别满意。”
周大明满脸愧色:“不,儿子都已经三十岁了还让您操心婚事,到现在连个孙子也没给您生,您一定很失望吧?”
失望的不至于。
周幺娘带儿媳走了两年后,就开始着就开始着手准备儿子的亲事。期间相看了至少有五六个姑娘,都是确定人家有意向嫁进来才让周大明去看。
可是,大部分的时候都互相看不上,有两次互相有意,前一个姑娘反悔嫁表哥,后一个则是准备定亲了却掉入了河中一命呜呼。
那之后,周大明觉得自己克妻,镇上的人也这么想,久而久之,没有人愿意与他相看,偶尔有一个,他也不乐意去见了。周幺娘特别恼怒那些在外头破坏儿子名声的人,她没有对儿子失望,就是担心儿子这么一直单下去,等她百年之后,儿子身边没有亲人陪着。
年轻的时候有没有亲人都无所谓,但是人在年老时连个伴都没有,会孤单的。
“不失望。”楚云梨笑着道:“我希望你成亲,是希望你身边有一个知心人,如果没有,就不强求。至于孩子,有当然好,要实在没有,喜欢孩子就去抱养一个,不喜欢就不养。多大点事。”
她眉眼弯弯,语气豁达,周大明看到这样的母亲,心里愈发感动,忽然将头靠在母亲的肩上:“娘,您真好。”
母子多年,难得亲近一回。上一次如此,还是周大明十岁时受伤。楚云梨乐了,拍了拍他的肩:“这么大了,还撒娇呢。早点回去睡,不然明儿气色不好,我也要回去睡了,明天早点起来上妆。第一回正式见儿媳妇,我可不能脸色差,不然,人家该以为我不喜欢儿媳妇了。”
*
翌日天还没有亮,府里就忙了起来。
周大明不知道大户人家该怎么娶媳妇,好在有两个喜婆守在边上低声提醒他。
一切挺顺利,他欢欢喜喜接回来了媳妇,然后三拜九叩。
高堂之上,只有楚云梨一人。
看着一双新人相拥着去了书房,楚云梨起身和众人寒暄,今儿的她一身暗红,脸上的笑容就没有落下过。不管谁见了,都知道她很欢喜。
新婚之夜,周大明所在的院子烛火通明。
几条街之外的小院子里,钱正平隐约能够听到远处传来的锣鼓喧嚣之声,听着钱家人议论是周大明娶媳妇。他有些恍惚。
几个月之前,他做梦也没想到,母子俩居然能把生意做到这么大,儿子能够凭自己的本事将娶妻之事办得这样风光。
如果早知道,他绝对不会抛弃母子二人。
周家母子没有他,同样能把生意做得风生水起。而他抛妻弃子,背井离乡讨好一个霸道的女人,养了多年的儿子都不是亲的,被骗得那样惨……结果辛苦半生攒下来的东西瞬间就没了。
反而是周家母子生意越做越大,俨然已经把生意做到了外地。搞得好像钱正平辛苦半生就像是一场玩笑……若他一直站在原地等待,不来城里,不讨好任何人,只需要陪着妻儿,日子就能过得比现在好。
早知如此,还折腾什么?
钱正平忽然开始咳嗽,不光是胸口疼,就连五脏六腑都在疼,渐渐地,他没有了知觉。
钱大元发觉钱正平晕倒时,已经是第二天下午了。
他躲了出去,确切的说,是昨天周幺娘离开之后他就跑了。
要是不跑,姚氏那个女人能从当初两人定亲时开始翻旧账,能把他的耳朵灌满。
夫妻几载,姚氏是个什么脾气,钱大元还是清楚的。就跟个炮仗一样,一点就炸。但如果她生气的时候没有人搭理,她自己慢慢就能哑火,过个一两天,就没那么生气了。
姚氏今天晚上摔摔打打,今天已经不摔打东西,就是冷着一张脸。
钱大元探进头来,看到妻子在院子里晾衣衫,笑吟吟道:“媳妇,还生气么?我给你买了你最爱吃的烧鸡,为了找和镇上相同的口味,我跑遍了半个城。腿都快跑断了,不过,这一家绝对正宗。”
姚氏冷哼一声:“我喜欢吃烧鸡,那是因为镇上没有其他的好东西吃。城里天上飞的,地上跑的,水里游的,那么多的山珍海味,其实我样样都喜欢,但是我来了这么多天,你有带我出去吃过吗?还有那种特别大的酒楼,就比如周大明开的那一个,我以前只是听说过,连见都没见过,你怎么就不带我去见见世面呢?”
“这好办啊,走!”钱大元进门拉她。
换做往常,姚氏会省下这笔银子给孩子花,今儿没有拒绝。她是想通了,男人在城里玩得这么花,居然跑去花楼里养花娘……自家男人的银子,她不花就落到了别人手里。那她又不是蠢,凭什么不花?
夫妻俩说走就走,钱大元到了门口,想到什么:“叫上爹娘一起吧,他们难得来一趟城里。”
姚氏冷笑:“我们是夫妻,就不能单独吃一顿饭吗?合着你还是认为我不配,孝敬你爹娘的时候,顺便带上我就行了是吧?”
钱大元哑然:“别生气嘛,我问一问,他们多半舍不得去。”
钱家夫妻果然舍不得,钱正金的妻子在厨房里将小两口的话听入耳中,连连摆手:“中午剩了好多菜,够我给你爹吃了。你们去吧,就是孩子没来,我该把孩子一起带来的,留在家里,也不知道有没有受委屈?”
她就是随口念叨,姚氏不满意了:“我爹娘带孩子比你们细心。要是你们觉得孩子在家里没受委屈的话,那他在我爹娘那里是绝对不可能委屈的。”
钱母知道儿媳恼了,也不争辩。
而此时的钱正金在大哥的屋中,看到床上一动也不动,他喊了好几声都还没反应的人,心里特别慌:“大元,你快来!”
钱大元想着钱正平该不会是嗝了,立即追进门,他胆子比较大,扑上前去将手放在钱正平的鼻子下试探,然后松了一口气。
实在是钱正平呼出来的气息很明显,明显到又急促又烫手。
这是发了高热了吧?
钱大元皱了皱眉:“发了高热,要请大夫来看。”
姚氏抱臂站在门口,脸上一副果然如此的神情。
“所以又去不成了呗?在你眼里,我就不配去那种酒楼吃饭,我嫁给你这么多年,辛辛苦苦为你生生儿育女,怎么都比不上外头的那些野女人,想想真是不值……当初定亲,你不愿意给我买那副耳坠我就看出来了,那时候我就该及时止损,退了这门亲再寻良人,也好过被你贬低一辈子。成亲的时候,你们家请的那个迎亲队伍,我都不好意思提。再重来一回,我绝对不会那样简单就把自己嫁了,还有我生孩子的时候……”
再不阻止,她能念叨大半天。钱大元心里烦得很,吼道:“走走走,我带你去行了吧?”
姚氏呵呵:“你别这种语气,好像我是什么得理不饶人的疯婆子一样,这顿饭我也不是非吃不可。不去了还不行么?”
她转身摆摆手:“不去了,就是你用轿子来抬我,我也不去了。反正在你们家的人眼里,我就只配吃苦受罪,今天这顿饭要是去吃了,怕是得被念叨半辈子。”
钱大元不在这些小事上纠结,自然不会念叨。会一直念叨的人是钱母。
钱母心知这一次是儿子理亏,决定不插手夫妻之间的事,不管闹成什么样,她反正不开口就对了。结果,夫妻吵架,儿媳妇指桑骂槐到她这个婆婆头上,这是绝对不能忍的。
“我没让你不去,再说我什么时候念叨过你?”
姚氏冷笑:“我也不是说你。”
“家里话最多的人就是我,你不是说的我,那说的是谁?”钱母强调,“你心里不高兴,直接把大元锤一顿,我们做长辈的绝对没二话。夫妻吵架正常,怎么吵都行,但是你不应该带上长辈。你进门这么多年,我可没有对不起你过。”
最后一句,算是捅了马蜂窝。
“没有对不起我?”姚氏都气笑了,她激动地质问,“那你说什么时候对得起我过?我坐月子,你天天跑去外头做短工,早上给我一碗蛋花汤,天都黑透了才给我一碗冷饭,还说让我趁热吃……我生孩子伤了身子有谁在乎过?不帮我带孩子就算了,连饭也不给我吃,我在家里一头栽倒,半天爬不起来,要不是命大,这条小命儿早就交代给你们钱家了……我不是爱翻旧账的人,过去的事情就过去了,想着日子越来越好过,好好把孩子养大,等到熬成了婆婆,这辈子就算熬出了头,结果呢,钱大元居然找上了花娘。不是东西的玩意儿,才过几天好日子就去找女人……把我逼急了,哪天我也去找个男人。听说这城里有专门养俊俏男人的地方,特别贴心……”
简直越说越离谱,钱母活了大半辈子,就没见过这么说话的女人,忍不住嘲讽道:“就你长这个丑样,人家能接你进门才怪!以后还是不要说这种话,让人听见,要笑死你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