说是水泥路,可斑驳皴裂坑坑洼洼的路面在一场雪后放晴之后,也变的黏黏糊糊。
亏得陆巡高大,等到了邻居说的那段有着围墙的地方,白色车身上,已经星星点点。
“要不,您在车上等等,我去看看。”李乐说道。
“就在这儿等等吧。”惠庆摇摇头。
“那,行。”
说是墓园,其实就是圈出来的一块地,里面大大小小的,新新旧旧的坟头,很少有墓碑,就那么一个挨一个。
白雪中有一行脚印,顺着脚印。
“那个就是黄山?”惠庆指了指,前面一个正擎着铁锨,一点点给坟头添土的身影。
“对。”
惠庆点点头,没说话,就那么双手插兜,静静的看着。
铁锨在黄山手里,明显有些吃力,手脚配合着,只能铲出半锨土,喘着粗气,倒在坟头上,铲一下,拍一下,然后嘴里冒出单薄的白雾。
而黄山的妈,鞋上,裤脚上都是泥,弯着腰,拔着周围枯枝败草,一点点整理着七零八落的石头。
没人说话,吹过耳边的风,正午阳光洒下的银白色,旁边一棵没了树叶,孤零零萧索颤动着枝杈的瘦树,一处坟前有了一缕缕香烛点亮的热烟,一团团纸钱燃烧的热气,像是无声电影。
好一会儿,惠庆点上一支烟,深吸一口,“你们说,坟墓意味着什么?”
“文明起点的证据?”李乐想了想。
“你姥爷告诉你的?”
“嘿嘿。”
“寄托吧。”连祺说道。
“或许。”惠庆扔掉烟头,踩灭。
“我们那儿,给亲人烧香烧纸钱,叫送亮,清明、十一、春节,都是要给送亮的。我反正觉得,这个词是很有意思。坟前,有了那一堆堆燃烧的火,可不就有了光亮?”
“年三十,早起,天冷,漫地的雪。走出来一条从家里到我妈坟前的路。小时候,我怕她没钱。送亮的时候,一并给烧纸钱的,还有爷爷奶奶这些家里长辈,我就会偷偷给我妈妈多分一点。心里过意不去,就给那些长辈说一声,我是小孩,莫怪莫怪。看到那堆厚厚的纸钱灰,心里就定了,觉得我妈在底下可以有钱花,尽情花。”
“大了,上学了,来了燕京,常年不在家。她的土坟风吹雨淋的,有些石头滚落,坟变得矮矮的,小小的。后来我和我爸说,给妈修一下坟吧,他说他来。”
“经他手,修了两次。第一次就简单修了修底座的石头,可看起来大了,也规整多了,可显着土少了,头轻脚重的。第二次的时候,就修得仔细得多。清明节,我爸给我妈端石头,弄土。一边干,一边听他和我妈说话,他说,我把儿子拉扯上了大学,马上就读博士了,你嗨真舍得怨我?”
李乐看着镜片后惠庆的眼,忽然有些伤感。
“几个月,我爸也走了。轮到我,把他们埋在一起,旧坟又变新坟。原来那个小小的土堆,一下子变成了一个大大的坟。”
“瞧着这个土堆一点点的成型,心里有了一种重新生长出来的牵挂。清明,想着给他们烧纸钱、挂青。春节,赶紧来,给他们送亮,给他们捎信,聊两句。”
惠庆又点上根烟,青烟升腾里,“人说,烧纸前要先把香点上,就等于打电话敲门,说一声我来了,要不然,这些纸钱就被孤魂野鬼拿走了。我不,我点烟。我爸爱抽烟,看到那香烟呼呼地燃尽,总觉得他抽到了一般。烧完纸,点的烟都没灭,纸钱烧的还剩一点余烬,有风刮来,冒着红光的火苗颤颤巍巍的。”
“这种惯例的事情,慢慢就会变成生命中一个需要长期循环的任务,一年一节,时时如旧。无论何时,回家了,去他们的坟头看一看,磕一个头,给他们问声,爸妈好。离开的时候,再去磕一个,说一声,我走了,过几天还来。”
“那些牵挂,没有言语呼吸可以传达了。可每回在那样一个土包前,跪一跪,叫一声,无论是来是走,心里就热乎乎的。”
“其实人间一切都没有意义,我知道一切一切都在消失,但终究,还有那么一个很具象的载体。”
“年轻时候对于这些所谓的封建迷信嗤之以鼻,觉得人死灯灭,啥都留不下,烧纸也觉得污染环境,没啥意义,现在倒觉得,要多烧点,面额要大点。谁把他们的坟刨了,我先刨了谁。”
李乐这时候,叹了口气,“我们在哪儿定居生活,墓葬地就自然会成为我们生产生活的地理中心,进而成为精神、文化的中心、社会伦理的锚。定义了华夏几乎所有的行为逻辑。当后人,完全改变了生活方式,才会失去对这个问题的直觉。”
“家祭无忘告乃翁。”连祺吸了吸鼻子,说道,“应该庆幸有个坟,不然,想的时候都不知道往哪里哭,我甚至希望世上有鬼。”
“对哦,每当自己想干点小坏事的时候,就会琢磨,会不会看着我呢?”
“这就叫慎独吧。”
惠庆笑了笑,“差不多。”
“诶,你们怎么来了?”扶着女人走下来黄山,看到李乐几人,一愣。
“接你回去,路不好走。”李乐说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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灶膛里加了点玉米瓤子,没一会儿,屋里便暖和起来。
还是那个没影儿有声的电视,女人坐在前面,继续着嘴里咿咿呀呀,好像,刚才那个在坟头手脚麻利的,是另外一个灵魂驱动的身体。
里屋,惠庆翻看着一本泛了黄的“社会契约论”,问黄山,“看过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