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怎么了,看你一直心不在焉,喝点水。”
董思思说着,顺手给沈亦清递来一杯清茶。浅绿色的茶汤上,漂浮着一小片茶叶。沈亦清有些失神地望了一小会儿,这才稍微反应过来,对着她笑了笑。
沈亦清道:“没什么,就是忽然闲下来不是很习惯。”
她不知道在自己走后,萧念与燕云易聊了什么,可最终对于沈亦清的安排却是留在忻州城。即便董思思安慰她,这里更安全,这样做只是为了保护她。
可眼瞧着他们一个个破晓之时各自动身之后,沈亦清只觉得说不上来得无力。她知道这是最恰当的安排,毕竟到了兵戎相向的战场上,自己只会沦为负累。而以忻州的关键位置,那些北境人总不至于愚蠢到要去毁坏富饶的城郭本身。
除了这个表面原因,也就是留沈亦清在这里避免不必要的后顾之忧,另有一层深意,这也是董思思见她有些晃神之际,正打算亲口告诉她的直接原因。
只见董思思素手合上房门,确保周围没有任何耳目之后,悄然走到沈亦清身边坐下,神情微敛道:“我有话要与你说,你得做好心理准备。”
早在京都城中,燕云殊他们就已商议过,此次北境大举来犯,西陵阁也收到了风声。南唐虽然素来都偏安中立,但是楚王夏泽对这件事情的看法与萧念却如出一辙,绝不能任由北境人在中原肆意横行。
故此这段时间,南唐朝廷之内同样就是否与大梁、北凉合作展开激烈的交锋。其中以睿王夏栋为首的主战派始终占据足够的上风,但是夏高帝病重,代政辅国的太子夏承端却迟迟没有签发手谕。
夏栋是夏高帝的弟弟,排行第五。与自己的父辈、兄长一样,睿王终其前半生励精图治,致力于南唐的振兴与发展。可是不同之处在于,他始终认为南唐的真实国力不仅于此,又何必耗费力气在诸国之间周旋。
他是典型的激进派,坚信假以时日,南唐不但不需要再容忍任何旁支势力的威胁,更能蓄力成为中原霸主。早在十七年前,他便鼓动先帝下令与大梁一战。可这一战非但没有得到预期的效果,反而直接导致凌家嫡次子凌锡辉战败身死。夏栋自此隐而不发,不再妄谈进攻,但是骨子里依旧没有改变自己的想法。
南唐的重心与优势俱不在军事层面,其依仗着地缘优势以及丰富的物产,早已形成四平八稳、自成体系的运作机制。正是因为这种得天独厚的特点,它的存在更像是能够保障邻国资源配置的中立组织。
一则南唐易守难攻的地域特征,仅仅几道山涧天险,就能够阻断任何来犯之人。况且,南唐只是不耽于战事,却并非朝中无人。以裴永川老将军为首的一批将领骁勇善战、经验丰富,更有一支名为禁军,实乃奇兵的羽林卫。任凭大梁与北凉叱咤中原,绝不敢轻视南唐的真实实力。
此外,之所以别国完全不会对南唐产生侵略的意图,实在是因为这是件费力不讨好,付出成本远高于收益的选项。
即便不考虑三足鼎立局势的稳固性,假使南唐的防御系统外强中干,最终就算是大梁或北凉其中一方能够成功占领南唐的全部疆域,只会收到一块烫手的山芋。
首先,侵略的那一方需要分派能力相当的官员管治南唐大大小小、遍布山川河流的郡县。考虑到南唐的部落族群之众,上到风土人情、组织教化,下到服饰统一、礼制规整这样的小事情,都是劳心费神且不可出半点差错的重中之重。其次,还得对应分派数目足够的精兵驻守各个关卡,对内抚顺镇压百姓的暴乱,对外,还得随时防备第三方的突袭。况且南唐百姓对于自己属国的忠诚度奇高,倘若真的有举国沦陷的事情发生,要成功兼并这方水土,绝非一代之功。
这些,同样是太子夏承端仍然犹豫不决,并未痛下杀心的根本原因。北境之事虽来得突然,毕竟矛头指向并非南唐,故此他存在着侥幸心理。
夏承端生性本就温和,这次夏高帝的急症来得匆忙,教他毫无准备。不做就不错,他思来想去都想着不如拖延一段时日,等到夏高帝身体好些自有定夺。
只是他并没有想到的一点,在于这次的对手既不是历经数百年的大梁朝廷,也不是做事有规有矩,丝毫不做无用之事的北凉。
这次睿王却放下与大梁之间的意气之争,主动提议南唐参与其中,与其他两国共同设立联军,形成足以抵抗北境部落的战线,只因就连他都敏锐地嗅出其中不同寻常的味道。
北境之事,若是没有妥善处理,就会演变成由野蛮支配文明的极端变故。到时候不能保全的,可不单单是大梁与南唐的部分疆土,甚至是对于整个中原前所未有的猛烈冲击。
也是正因此,睿王罕见地与自己并不喜欢的侄子楚王夏泽达成了难得的默契,势必说服夏承端认清现状,当机立断。
除了借由燕云殊之口,事无巨细地复述孙府那些杀手的灭绝人性之外,夏泽也托沈亦清写明了极乐楼里所见所闻,以及这些北境人幕后组织的可怕。他清楚自己这个皇兄的脾性,知道他并非生性软弱又或是罔顾民众性命安危之人。只要有确凿的证据帮助他看清楚眼前南唐有进无退的形势,其余的,夏承端也自有分数。
与此同时,燕云殊早就料到这次回到京都,恐怕梁成帝就连六万兵马都未必会尽数批准。以大梁那帮军机阁老一贯的处事方式,甚至可能会愚昧固执地觉得这是借机损耗北凉实力的大好时机。
依照沈亦清先前的推断,万安至少有四万兵马。可是沈亦清终究有些拿不准,同时私下里给燕云殊说出了她的担忧,如果北境人真的都是他们所见过的那样麻木不仁,难保不会在饮食起居上也有异于常人。
人的极限是忍耐七日的饥饿,若是在此基础之上,恐怕万安可能会容纳近三十万北境人。她非常希望自己的判断是错误的,毕竟满打满算,三日之内北凉和大梁加起来也只有十二万人。
何况,没人知道在看不见的地方究竟藏了多少北境人。宋致曾和沈亦清提过,他根据过往北境部落的史料记载,统计过至少能有三百万的人口。假使北境蓄意部署,并且早在几年前就计划这件事情,依照三分之一的数字,则是一百万人。而这个数字,还是在十年之前,也只算上了相对开化的几个部落,同时没有算上人口的繁衍与部落的扩张。
保守估计,恐怕集聚北境十分之五六的兵力,就能达到七十万人。
大敌当前,所有的军力调配都有计数,牵一发而动全身。
倘若真的像燕云殊猜测的那样,那么除非南唐愿意出兵,否则这将是必败之仗。纵使每一个士兵都能以一当十,战至最后一刻,人力终有尽时。他们亲眼所见孙家的尸山堆积成怎样触目惊心的场面,真要在万安城中爆发类似的巷战,那么就算不是将人的最后一分气力榨干,都可以凭借数不清的尸体活生生将对手活埋。
眼下南唐参与与否,不仅直接决定了战事下一步的走向,同时关乎中原局势。可这些,却都是北凉一定不能知道的内情。
毕竟依照萧念的秉性,他一定不会做出任何对自己不利的决定。原本他之所以这么做,全因这是一桩划算的交易。既能够与大梁合力拒北境于关外,稳固北凉的实力,同时承接梁成帝所允诺的幽云十二州附属三座城池,还能让燕云易“心甘情愿”地为他效力。
倘若战局有变,全部的重担都压在北凉身上,萧念一定会想都不想地将大梁拱手献出。甚至这对于他而言,都未必是件坏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