火家沟村还是那个贫瘠的火家沟村,可如今回来,已物是人非。崔山林离开村庄多年,这次回来,对村庄的一草一木都记忆犹新。但崔洁不一样,她一下车就犯了迷糊,惶惶然打量着这个地方,颤巍巍地问道:“这是什么地方呀?你们带我来这儿做什么?”
是啊,从她离开家乡,至今已经过去了四十多年,就算她没有患病,恐怕也不会记得这个自己出生的地方了。
“姐,您还记得那棵树吗?”崔山林指着不远处那棵最高的树,“小时候咱俩每次出门后,回家时都要从那棵树下走过。那时候啊,那棵树还没现在这么高,跳起来还能摸到叶子。现在啊,我们都老了,树也长高了,再怎么跳,也够不着了。”
崔洁没吱声,依然好奇地朝着四周看来看去。韩姝笑道:“舅舅,你说的话太深奥了,我妈她听不懂。”可崔山林笑了笑,难过地说:“你妈打小就聪明,什么东西一看就明白,一学就会,爸妈都叫她小聪明鬼。只可惜啊,小时候家里穷,没能上几天学。要是她现在没病,一定能听懂我刚刚说的话。”
崔山林领着众人来到已经支离破碎的老屋前,崔洁站在房子前,又转身看了看四周,表情木讷,双目无光,仿佛这个地方从来都与她无关。
“崔洁,还记得这个地方吗?”韩勇问,崔洁茫然地摇了摇头。韩姝道:“妈,您再好好想想,看看能不能想起点什么?”
崔洁揉了揉疲惫的眼睛,叹息着问道:“你们为什么带我来这个地方,我以前来过这里吗?可我怎么一点儿也不记得了!”
崔山林深吸了一口气,无奈地说:“房子以前不是这个样子的。可能过了这么多年,现在房子破了,姐认不出来也正常。”
“崔洁,你再好好想想,这里是你出生和长大的地方。你再看看这四周,有没有你能够想起来的地方?”韩勇用尽全力,想要唤醒崔洁的记忆,可她毫不犹豫的连连摇头:“我不记得了,真不记得了。”
“好了爸,您别逼妈了。妈,您还记得让我们带您回村里来做什么的吗?”韩姝的问题,果然让崔洁瞪大了好奇的眼睛。她的样子,好像是陷入了回忆里,又好像陷入了无止尽的沉默。
时间一分一秒地溜走,穿过风,也穿过双眼,终于抵达回忆的最深处。崔洁张了张嘴,话到嘴边,明明快要说出来时,却又被她咽了回去。
大家都在看着她,被点燃的火焰,又迅速熄灭。崔山林迈着沉重缓慢的步伐,一步步走到房屋近前,双手抚摸着斑驳破烂墙壁上那一条条被风吹雨淋出来的沟壑,忽然失声痛哭。就在崔洁陷入回忆的时刻,他也想起了过往。而那些过往,有甜蜜的也有悲伤的。有关于他自己的,也有关于他和家人的。
一瞬间,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崔山林身上,但谁也没去打扰他,直到他自己慢慢收声,又慢慢转过身来,一边擦眼泪一边不好意思地说:“对不起,我刚才想起了很多过去的事……”
“没事,人之常情嘛。”韩勇抬头看了一眼天色,“既然想不起来,那我们就去爸妈烧点纸吧。”他们从县城出发赶过来时,特地去买了一些烧纸。
合葬坟墓离老屋不远,走两里地就到了,掩映在一处田坎之上,周围长满了高高低低的杂草。崔山林一到地方,就跪地痛哭起来,嘴里说着:“爸、妈,山林回来看你们二老了。”
一时间,山风呜咽,众人戚戚焉。
崔洁看到这一幕,却无动于衷,直到韩勇跟她说:“崔洁,这里葬的是你的爸妈,他们走的时候你不知道,也没有回来。现在好不容易回来,拜拜二老吧。”
崔洁定定地凝视着坟墓。崔山林给父母坟前烧纸时又说道:“爸、妈,姐回来了,姐今天总算是回来看望你们二老来了,你们看到了吗?”
韩姝抹了抹通红的眼睛,也去跪下,重重地磕了几个头,哽咽着说:“外公、外婆,我也来看望你们二老来了。”她和大姐、二哥、三哥一样,从小就没见过外公和外婆,小学时有一次在课本中知道有外公外婆存在后,还回家问母亲为什么其他同学都有外公外婆,而自己却没有。
她已经不记得当年母亲是怎么回答自己的了,反正就是对外公和外婆毫无概念。直到今天,虽然依然没能见到外公和外婆本人,但那种与生俱来的亲切感,却让她内心十分满足和充盈。
胡家豪在一边看着,脸色虔诚,目光悲悯。此情此景,也让他想起了自己不久前刚刚去世的外婆。外婆的音容笑貌仿佛又浮现眼前,令他一时间没能控制情绪,眼里满含热泪,别过脸去时,泪水打湿了脸颊,随风飘落。
崔山林缓缓起身,面向崔洁说:“姐,给爸妈磕个头吧。”终于,崔洁颤巍巍地走到坟墓前,然后一言不发地跪下,重重地磕了个三个响头,最后一次之后便俯身在地,没有再起身,紧接着便传来嘤嘤的抽泣声。
“姐,你有什么话想跟爸妈说的,那就说吧。”崔山林说着,便开始打理坟墓周围的杂草,“那一年,你出嫁之后,爸妈也时常惦记你,可他们没脸见你,也不敢见你。后来,我去找过你,路上遇到大风大雨,把路给挡住了。后来我就在想啊,一定是我们做了缺德事,老天爷都看不过去了,这才不让我们见面。”
韩姝和胡家豪连忙去帮着崔山林打理杂草。崔山林手脚麻利地将杂草捆在一起,扎成垛儿,又整整齐齐地堆放在一起,看样子以前就是经常干农活的行家里手。
崔洁的哭声,在这昏暗的天地之间流淌,这位不记得太多事情的老人,突然之间就想起了太多往事,尤其是结婚那日的那场大雨,经常出现在她梦里,让她裹着泪水醒来。
那天,瘸子和他爹冒着倾盆大雨来接崔洁过门时,老天爷就像被激怒了似的,几乎就要将天地给吞没。